Sunday, June 28, 2009

路程 (缅怀故人)




走在前头的人,把溪钱往空一抛,那刺满两行洞的长草纸便像雪片般飞落,任由后来的人践踏。纸片渐渐的沾满脚印和尘土。载着棺木的灵车徐徐的在五米长,顶头依旧留着稀疏枝叶的竹杆后移动。长杆上檄着直垂的长红布。红布贴上了用毛笔写的字。提长杆的带领着人们慢慢的向前挪动,没有一如往昔的哭天泣地声,也没有沿街滴落的泪水。有的只是那直敲入心坎,节奏时齐时乱的锣声鼓声。太阳在顶头散发着热,队伍经过了陈旧的陋巷、布满洞窟的街道﹐缓缓的陪同棺木里的老太太走完她人生最后的一程。

十几个小时前,我还在南方。接到爸的电话便赶紧跟餐馆请了假,追着星斗和晨露回乡。我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回去,或许姨婆那句一次又一次“我过了身你一定要回来啊。。。”的叮咛在驱使着我。八十多个年头,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已经活得够长了吧,更何况是一个眼睛瞎了二十多年的老妇人。每次回乡,我都去看她。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但却不知从何起头。到最后就只能听她埋怨媳妇儿子,看她用手帕擦去满眶的泪水。我心里好难受。她看不见周围的人在做什么,没办法像许多人一样坐在电视机前追录影带,没法去串门子,闲话家常,拉东扯西。就算踏出大门去看看外头的花草树木山峦对她来说也是奢望。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那暗悒的房间里卧躺,在房门旁为她而设的沙发上呆坐,听孙子们的吵闹,听户外那不知赶什么的摩多车声,在猜测别人在说什么。

一路上,表叔没哭,但他的眼眶却泛满红丝,憔悴的脸有一下没一下的颤动。或许他的心正在酸痛着。方才在殡仪馆行出殡前最后的仪式时,他的双眼闪着不曾满溢的泪光。虽然他是养子,但这许多年来,一个儿子应做的,他都做到了。我看不到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只能看到他捧着香炉,踏过满地的溪钱往前走,送姨婆走她最后的路。香烬不停的洒落,洒落了他满怀的辛酸。我看着那披着麻的瘦小身影,戴着孝帽的满头华发,不禁想他在人生道路的上,不知承受了多少的苦,哀和怨。

小时,姨婆最疼我。我忘不了小学二年级时,六十多岁的她特地在我上课的时候跑到学校来找我。她好不容易的找到了我那班,见到我便兴奋的大喊一声“阿文!”,还塞了个番石榴给我,便洋溢着满脸的欢愉走了。那时我很意外,很尴尬,却也非常的感激。上课的老师还问我她是我什么人,我很不好意思的说:“姨婆。” 后来他告诉我她在巴杀看到那么大的番石榴,便买了颗,拿到学校去给我。

表婶,跟在表叔的后头,慢慢的步行着。她嫁给表叔十多年,服侍了“安人”十多年,也吞了十多年的泪,花白了乌黑的发,苍老了青春的脸。记得她嫁进曾家那天,姨婆因为她那句“妈,喝茶。”而拒绝接过她敬的那杯新抱茶。非常尴尬难受的场面。一个新嫁娘,一个古老思想的婆婆,一条深邃的代沟。搞了半天,充当媒婆的阿婶才找到原因。原来姨婆要年轻的表婶像她以前在唐山那样称婆婆为“安人”。从那天起,表婶叫安人叫了十多年,但她俩的代沟并没有因为那一句句的安人而变窄,两岸也没有因而建起沟通的桥梁。我想表婶的心被割了十多年,今天终该有个结束了。但是他们家里头还有个出世时因黄胆病没来的急换血而变成智障的儿子。

以前我们一家还住在林明时,每年封港前,姨婆总会先买些旧了的罐头屯放在我们家里。姨婆家是非常靠近河岸边的单层公司屋。封港时,河水一定会先淹上她家。姨婆便会和表叔一块儿来我们家住上一两天,一直等到水退了才回去洗净那满布泥泞的家。我很怀念水灾时那散发着黄泥味的河水。退水后那满目疮痍的悲凉情景充彻了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每回淹水,姨婆都会叫我们注意听有没有雷响。若有,便意味着雨会停,雨一停,水便会退了。

灵车在廣肇会馆前停了下来,大家都分男左女右的站好。会馆的理事们给姨婆准备了花祭。以前,花祭越多便表示那去世的人越体面。但今天每个林明人都为三餐而争扎,又有谁会出得起那个钱?或许因为姨婆生前一直是廣肇会馆的会员,所以会馆花钱安排了姨婆唯一的花祭。为她举行花祭的会馆理事里头有她生前最信赖的人,公昌杂货店的老板。小时,每回她带我上街场,都会到公昌去一趟,买日用品,随道看看她存放在那儿的金器饰品。看完后,便满意的交回给杂货店的老板放好。再闲聊几句,便拉着我过河回家去。那些年她的眼睛瞎了后,便没法再上街场去办事,看金饰。表叔有没有替她把它们领回家我就不知晓了,那时我已南下求学。

灵车和队伍缓缓的拐往河边。过木桥,上山坡,先辈们长眠的地方历历在目。这段路我不知走过多少遍了,每回不涉水过河回家便都得要穿越这埋葬了无数林明人的坟场。但这一次却走得非常的沉重,和许多年前送祖母上山时一样。灵车在坟场小道入口边停了下来,表叔在民众图书馆的几个好友把棺木抬起,沿小道走上一段路,来到姨丈的坟前,姨婆将和他埋在一起。我已很久没有给姨丈扫墓了,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姨丈,只从姨婆那儿知道一些他的事情,但却已随时间模糊不清。对我来说,姨婆的曾家就只有他们母子俩人。

下棺的下棺,烧香的烧香,点蜡烛的点蜡烛,摆祭品的摆祭品,一阵忙乱。姨婆的棺木被小心翼翼的安放在事先挖好的坑里。主事人在墓前杀了鸡,送殡者把新泥丢往坑洞里的棺木,负责埋棺的把坑边的泥往里堆,坟立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快速。或许,人生就如斯,匆匆。不晓得从谁人手上接过来香支,我给姨婆上了我生平敬她的第一支香,在她的的新坟前。手握着印有“早安您好”的白毛巾和用红绳绑上的柏叶红纸,心理的失落无以言绘。也或许前人的一点一滴是留给后来者无尽的省思,像断折的残象,亦像毫无相干的片段,等待着诠释,是伤情,是愉乐,是惆怅,是感人,是春风,是秋雨,是年中的旱热,是岁没的封港,还是缅怀故人深敲入心的疼?

(198?年初稿, 2009年完稿。)